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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的高中課程綱要,將文言比例降低,
有許多文化人「搶救國文聯盟」,也有許多動作,
96年五月四日的聯合報副刊就刊出了以下這篇文章。
我突然想,是不是會說台語的人較容易讀懂文言?

原文網址http://www.udn.com/2007/5/4/NEWS/READING/X5/3830217.shtml
http://www.udn.com/2007/5/5/NEWS/READING/X5/3831937.shtml


以下為轉錄文章


懂點文言,才真能品賞臺語哦!
【聯合報/曉風】

我自己當然並不討厭白話文,我的作品(除了極少數)也都是用白話文寫的,但
在學生教材中留下多一點的文言比例(例如5.5:4.5)不是更有營養,且更能讓
白話有根有基嗎?

其實如果站在利己的立場想一想,管他的,白話文比例愈多愈好,因為多選白話
文,我的文章便可能多入選,多入選就多有轉載費(雖然少得可憐),事關銀子
,何樂不為?附帶說一句,連一綱多本對我個人也是好的,因為甲乙丙丁戊……
每個出版社都選我的,我彷彿文章的房東,坐收租金,豈不是美事一樁?(這年
頭,這種好事難道很常見嗎?)

但我總覺不安,我彷彿是一個在山腳下開茶店的老闆,我會對客人說:「客官啊
,你若口渴了,在我這裡喝口茶解解乏是不錯的。但你若真想喝好茶,還需向山
上再走二里路,那裡有家『古風軒』,他們屋後有個山泉口,泡出來的茶,那才
叫好茶,我這裡雖也有山泉水,卻是用竹子引過來的,水質差他們一截哦!」

這樣說,你覺得我矯情嗎?其實,我只是將心比心,若是我的兒女,我希望他能
在國文課上多得文言文之助,多懂語文天地中之大美。

在臺灣、在香港,以及福建、廣東,一切說河洛話和粵語的人,其實更應該多熟
悉一些文言,因為這兩種語言和文言走得最近,所保有的古漢語的字音、字義也
最耐人尋味。

而且,文言和白話不見得是對立的,胡適在民國六年寫文章提倡白話文,用現代
人的眼光來看,他那篇文章根本就是用文言文寫的。1950年代有位徐子明教授編
了本小冊子痛罵胡適,他的文章叫〈胡適禍國論〉,有趣的是,他打擊白話文的
文章居然是用白話文寫的。唉,文白之間的事哪是那麼容易一刀兩斷的,大部分
的狀況不是文中有白,白中有文嗎?

我個人寧可把文言白話看成一對雙胞胎,彼此極為相似,且互動良好,有時還十
分讓人難以區別。

例如「白」這個字,如果跟「白狗」「白花」連在一起,就是白話,若作「孔白
」(見《列女傳》,指「非常明白事理」)就是文言了。「文言」「白話」之間
,有時是兩個名詞之別,有時候也只是層次不同的形容詞之別罷了。在「有點文
」「很文」和「非常非常文」之間,其實可供討論的餘地還很多。當年胡適為了
提倡白話文,不免有些賴皮,他竟把唐詩宋詞元曲等等好東西一股腦全算成是「
白家人」,「文家人」簡直不剩什麼了。

一切典章制度在討論之初都不免要先考慮定義,什麼叫文?什麼叫白?如果杜部
長所佩服的胡適之言成立,則學生百分之百讀白話也無什麼不妥。可惜九十年後
我們一般人對文白的了解跟胡適其實是不一樣了。

如果試著用眼前的「臺語」來跟「文言」互校互訓,則不難發現我們平日以為是
很土很白的方言,其實竟是非常古典非常文言的,比照之餘,實在可以獲得不少
驚喜!(以下行文為了方便,從俗用「臺語」一詞,其實臺灣地區的語言有幾十
種,這種或謂之為「閩南語」、「河洛語」、「福佬語」的語言,在邏輯上是不
能稱之為「臺語」的,否則「排灣語」「客語」又算什麼呢?)

下面且舉一些例子:

{1}「赤」字比較文,現代白話常用的則是「紅」。但臺語叫紅魚為「赤←」,
稱瘦肉為「赤肉」。日本人受漢語影響,至今稱「紅豆」為「赤小豆」。赤字又
有「空盡無物」之意,臺語把白話「打光腳」說成「脫赤腳」,形容人貧苦也說
「散赤人」,相等於成語中「赤手空拳」之赤。

{2}相對於白話中的「喝」,「飲」字顯得比較文言,在臺語中「飲水」、「飲
茶」、「飲湯」、「飲酒」全都用「飲」。

{3}「八」這個字當然很白話,誰會不懂呢?但它相等於8的意義是後起的,它
原始的寫法是「)(」,像反過來的括孤。它的本義被搶走之後,乾脆另起一字,
便是「分」。連雅堂認為其原義在臺語中仍被用。例如「八人」(讀如「罷郎」
)即「懂得識人」,「八代誌」(「了解事理」)、「八路」(「認得路」),
皆用此「八」字。當然也可以說成「你這個不八的」(「你這傢伙不更事啦!」
)。為什麼「八」在臺語中竟跑出那些含義來?原來此字的原始意義便如此,它
是那個反括弧,指「異途」「分別」,而知識本身其實便是「分」、「別」,分
別善惡,分別是非,分別正誤,也就是能「分辨」能「判別」。這麼一說,差不
多已變成哲學層次了,跟《聖經》裡面的「分別善惡樹」有點像了。慣於說「八
」的朋友也許「不八」這個「八」字竟有那麼多學問、那麼古、那麼文,且那麼
耐人咀嚼。

{4}「夭壽」這句罵人的話如果翻成白話就是「短命」,(當然還可以說成「小
短命的!」或「短命鬼啊!」)臺語用的是文言成分較高的「夭壽」。有趣的是
「夭壽」和「短命」都可能視口氣而可以是「惡意的」或「並不太有惡意的」。

{5}白話文中的「別怕」,臺語作「免驚」。「免驚」是多麼文言啊!

{6}「買米、賣米」是生活中很普通的白話,但「糴」、「糶」這樣文的字眼現
代人卻幾乎不認識了。不意臺語卻將之保留下來。老一輩的福佬人不說「我去買
米」,而說「我去糴米」(糴音略如「嗲」)。

{7}白話的「稀飯」,臺語也有更文言的講法,叫「糜」。

{8}「洘」這個字(讀作考)原意作水乾,有點冷僻,一般小規模的字典是連收
也不收的。有學者以為它是臺語中形容「濃稠」所用的字,(例如「這碗糜煮得
太洘」)(讀音略如「闊」)。此字如果成立,則上海菜中的「←菜」也可以用
「洘」,「洘」是古字,「←」卻是隨便造的。「←菜」指慢火收乾芥心或大白
菜之類的菜,一般做「開胃菜」用。

{9}白話的「蒸」,如果再文一點就是「炊」,臺語用的就是「炊」。例如「炊
飯」、「炊饅頭」、「炊糕」。現代人比較常用的烹調動詞是「煮」,「煮」有
點大而化之,籠籠統統,不算很明確的動作。炊飯卻能十分傳神的表達出用木桶
蒸熟米麵的芬芳氣息。《金瓶梅》中武大郎「賣炊餅」,據考證,其實就是賣蒸
好的饅頭。

{10}「生理」一詞如果是白話,那就是什麼「生理衛生」之類的意思了。但在文
言文中它卻指「求生之手段」,是屬於經濟方面的字眼。臺語說「生理人」或「
做生理」是依文言解釋,一般人以為臺語說的是「生意人」,其實不對。臺諺有
「生理人騙熟悉」,的確是智慧良言。(不過如果改成「做官人騙熟悉」也是對
的。)

{11}另外一個「理」是「地理」,「地理」若從白話,指的就是中學裡歷史地理
那類課程。但,臺諺謂「有天理,才有地理」,其中「地理」指的是「風水」,
臺語真是處處文言。

{12}
女子結婚以後稱丈夫的父母為什麼?若是白話,那就是「公公」「婆婆」,臺語
卻說「舅」「姑」。不懂的人乍看之下以為是「母親的兄弟」、「父親的姐妹」
。其實唐人朱慶餘詩中便有「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之句。唐人朱
濆〈宮怨詩〉中亦有「父兄未許人,畏妾侍姑舅」之句。(翻譯出來便是「我的
父親和哥哥一時沒讓我嫁人,為的是捨不得我去侍候公公婆婆呀!」)。

以上所說的姑舅是指臺語在比較文的領域裡(如戲詞或讀誦)所用的字眼。現實
生活對話中稱呼公婆常用的詞其讀音略如「打官」「打郭」。這兩個詞被認為是
「大官」「大家」或「乾官」「乾家」(乾字或可釋為乾爹乾媽之乾)。值得一
探的是「官」「家」兩字,官字一般認為是官吏之官,其實官字亦有「定位」「
主事」之意(《禮記‧樂記》「禮明樂備,天地官矣」)。臺語又稱蘋果為「官
果」,水果中蘋果也的確有名門正派不走偏鋒的氣象。(粵語稱蘋果為「蛇果」
,不知何解,看來像是受了〈創世記〉亞當故事的影響)。舊戲和舊小說中妻子
稱丈夫亦謂「官人」,官字在當今白話中解釋比較狹義,在臺語中可解釋的彈性
比較大,所以稱公公為「官」跟其人做不做官沒關係。而「家」字在古代讀來與
姑可通,班昭因受尊敬,世稱「曹大家」,曹大家念出來便是「曹大姑」。《晉
書‧列女傳》中周氏說:「奉養大家,義無歸志。」指的便是婆婆,可見這稱謂
也是由來已久。除了臺語,其他方言好像沒見沿用這個古稱,連粵語也只是稱「
家婆」。至於「大家」為什麼念成了「大姑」?那是因為臺語保留古音,近代音
中ㄐ的發音,臺語都保留ㄍ的古音。不信的話請把「江」、「教」、「見」、「
金」幾字念看看就知道了。

{13}
白話文的「開車」,臺語是「駛車」。「駛」是比較文言的。駛的讀音如「賽」
,而菲律賓的閩僑認為此音不雅,所以他們不用「駛車的」而用「車頭」來稱司
機。(駛與御同意,但「御」又兼有男對女的性事之意,「駛」在臺語中也有性
意。)

{14}
白話文中的「鍋子」,臺語用的卻是「鼎」,「鼎」真是文言得不得了。粵語也
類似,但他們愛用「鑊」,粵人講究美食,他們對於好菜的讚美竟是「有鑊氣」
三字。「鑊」當然也算文言。

{15}
白話文的「跑」在文言文則是「走」,臺語的「走」至今保留它「跑」的原意。
換成白話,「走」就是「常速前行」的意思了。

{16}
白話文的「他」,在臺語是「伊」,粵語則喜用「渠」,「伊」「渠」都是文言
時代的產物。

{17}
「死了」是白話,臺語常用的是「過身」。粵語跟臺語一樣也用此詞,不同的是
粵語多一個「過著身」的說法,指的是完成式。「過身」是文言,用起來比白話
的「死」雅正沉穩,令人在哀慟中隱然有某種哲理思維,過身也是某種過境嗎?
要過去哪裡呢?

{18}
「餵」是白話,「飼」比較文言。臺諺謂「人飼人,一枝骨,天飼人,肥律律」
。被天老爺餵養是很幸福的事。臺諺「飼老鼠,咬布袋」也是指餵食。風塵女子
被包養,臺語也叫「給人包飼」。

{19}
「洗澡」是白話,臺語的「洗身軀」比較文言。

{20}
「曬太陽」是白話,「野人獻曝」的「曝」可算文言,臺語用的便是「曝日」。
臺諺中有「生吃不夠哪有可曝乾?」之句。

{21}
「花生米」的「米」是白話,臺語的「土豆仁」的「仁」則文言多了。兩者都指
中心位置那一小粒的部分。「仁」字也指一切瓜子仁、核桃仁、杏仁、欖仁、瞳
仁…… 「仁」因為位處核心,代表宇宙間一切生發之原力,最後它也成了「仁
愛」之「仁」。「仁」竟晉升為儒家的核心價值。──所以說「土豆仁」的「仁
」字真是個好字。

{22}
臺諺「食人一斤,也著還人四兩」,「著」有點文言,翻成白話略等於「該」或
「要」。「著」字用意很廣,如公文裡會有「著照所請」之句。朋友談言微中之
際,也會有人大叫一聲:「著哇!」(意謂「就是這麼回事,讓你剛好說到節骨
眼上去了!」)這種話現在不知怎的變成了白話的:「照啊!」

{23}
臺灣俗話中勸人不可做某事,常說,你這樣做會「一四街給人笑死」,「一四街
」(編者按,或作「一四界」)聽來並不太像文言,但畢竟也算古代的說法,這
句話小輩的福佬人好像已經不會說了。「一四街」指的是四面八方的街道,元雜
劇《竇娥冤》第二折便有這麼一段對話:
「四鄰八舍聽著,竇娥藥殺我家老子哩!」
「你不要大驚小怪的,嚇殺我也。」
我曾訪大陸泉州地方耆老,他們念「一四街」略如「幾嚇鬼」跟現在臺灣聽到的
語音頗有不同。

{24}
至於說到「單位詞」,白話文也略顯笨拙,例如「一條龍」就沒什麼感覺。臺語
中「一尾龍」或「一尾活龍」才是比較既古典又活潑的好說法。「一尾」又可以
轉換成為人的單位,例如「大尾的(流氓)跑掉了」。白話文中「一件衣服」也
嫌呆氣,臺語用「一領衫」,就顯得精神抖擻,彷彿衣服是掛在展示櫃裡,有燈
光打著,稱稱透透,體體面面。「一領」是比較好的文言時代的單位詞。

以上所舉的例子雖只有二十四條,但也頗足以說明古老的語言中所保留的文言成
分其實還是很好用的。文言用得好,其實比白話耐嚼多了。

八十年前冰心旅日,當時當然沒有導遊,她在紙上寫了一句「哪裡最熱鬧?」拿
給街上的日本人看,想得到一些指點,但日本人都看不懂這句中文。於是她靈機
一動,改寫「何處最繁華?」不料日本人竟看懂了。當時提倡白話文之議早已四
起,冰心卻感慨說:「白話何用!」

我自己也在日本街頭做過這種實驗,例如「到哪裡去看櫻花」就不如「何處賞櫻
」易懂,「這個山叫做什麼名字」不如「此山何名」可解。文言一點的句子原來
竟是命長一點的句子,可以一直活到今天。

日本人、韓國人戰後一度排拒漢字,今後也可能因為經濟理由重拾舊學問,但他
們所了解的漢語、漢字,顯然跟文言關係更多。如果我們想用中文和周邊國家往
還,把句子寫成淺近文言,絕對可以立即享受到「吃四方」的好處。俗語說:「
男兒嘴大吃四方。」其實嘴巴長得大並不能吃四方,具有良好的語文能力才真能
吃四方。

綜上所述,我不覺得「文言」是什麼面目可憎、站在「白話」對面的敵人,犯不
著趕盡殺絕。他們兩人不但不是敵人,而且根本是手足,而且是孿生姐妹,而且
眉目相似、聲音相近,他們是可以相安並存的。

當然,也許有人要反問,白話、文言兩者既然相似,那麼反正差不多,乾脆就棄
文言而取白話就好了。不對,因為學了文言懂白話比較容易,只學白話要兼懂文
言就有點困難。請相信我,在未來二十一世紀的中葉和末葉,兼通文言白話的人
是擁有比較多資源的人,是更容易生存的人。更何況,兼修文言並不是什麼難事
,臺語就是一堆「文言」組成的。能多懂一些文言,就能多欣賞一分臺語的古典
之美。

我自己嘗試為文半世紀,每有年輕人來請教祕訣──奇怪的是每當我說出真祕訣
,別人也只漠漠聽之。其實答案很簡單,多向古文和俗諺中大大方方伸手擷取就
可以了。至於從英文或其他外文中悟出什麼高妙手法當然也不是不可以,但前者
有點像直接到山中取泉水,後者則像拿海水來淡化成飲水,理論上雖然取之不盡
,但實際上非有大手段不為功。

至於兼通文言的學子因為跟古人連上了網,他日成為李白、杜甫的網友,因而享
受了那種難以描摹的神交古人的微妙經驗,就不是本文所能盡述的了。

當然,學生畢竟也有他們的辛苦,所以,太古老的秦磚漢瓦,也就暫時顧不得太
多了(但四書例外)。所謂學者倡讀文言文,原則上也不過是指讀唐宋以後的文
章,至於《尚書》、《周易》這種奧富的宮室之美就留給中文系的去徜徉吧!(
下)

(本文作者現任「搶救國文聯盟」副召集人)
【2007/05/05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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